問:都是佛教教育,禪修中心跟佛學院有什麼不一樣?
答:在緬甸,佛學和禪修是兩個最重要的方向,佛學院一開始是以佛學為主,禪修很少,但不代表沒有。禪修是什麼?在佛學院裡,學生們禮佛、念經、念咒以及做院內所有的雜事和瑣碎工作也都是屬於禪的內容。不過,學習很強調磁場,禪修去禪修中心的磁場,學佛去佛學院的磁場,這樣才能更有收穫。
「不淨觀為五停心觀(不淨觀、慈悲觀、因緣觀、念佛觀、數息觀)之一,是佛教禪觀修持的重要方法。不淨觀是透過觀想自身和他人身體的種種汙穢不淨現象,消除自身對欲望的貪戀,是對治貪欲的關鍵方法。」墳場修行,是禪師修不淨觀禪法的重要歷程。
問:聽說您禪修回來後,有段時間還專門在夜裡去墳場打坐到天明,這又是為什麼?
答:去墳場打坐是為了修不淨觀禪法,繼續提升自己的定力。墳場跟寺院是全然不同的兩個環境。在墳場,難免會被一些沒有解脫的陰魂干擾。在有恐懼感的磁場裡修行,人性先天的恐懼感會出現,所以會更用心念咒,更用心禪定。沒去墳場前,我一個人居住常會生起不安的心,但在墳場修行過之後,我懂得了如何獨居而不恐懼。
問:在墳場的修行是怎樣進行的?
答:我當時去修行的那個墳場就在這附近,叫遠麻墳場,現在已經被政府搬遷改建了。我每天晚上十一點去,次日凌晨四點回來,堅持了一個月,大部分我都是一個人去,偶爾也會有一些好奇的人跟著去看看。在這一個月中,我並沒有因為睡眠不足而影響白天的工作,反而更有精神。
問:那些沒有解脫的陰魂如何干擾您?您又如何對付「他們」的干擾?
答:每當聽到腳步聲、風聲、樹葉掉下等各種聲音,我就知道「他們」來了。我第一天回來以後,左腳很痛,我想,打坐時也沒有特別怎樣,為什麼回來會痛呢?可能我坐的地方壓到了「他們」,所以,「他們」就用自己的力量,向我施加了一個不滿意的反應。年輕時,我看過「雷迪大師」的自傳《深山修行之旅》。「雷迪大師」是緬甸非常著名的大師,他在書裡提到當自己到墳地這種地方時,會先說「所有的陰魂,所有的朋友,我今天來這裡,不是跟你們要任何東西,只是來祝福你們,在輪回中,我們都是親戚朋友,所以,今天有緣來到這裡,希望你們布要干擾我。」所以,第二天去的時候,我就在打坐前說了一段相同的話,果然,講完之後,第二天再回來,腳就不痛了。
因聖亞瑪佛學院的學生們除了學習佛法外,還會學習一些能夠適應世俗社會的技能,禪師說是為了還俗的弟子再回到社會後,可以比較方便地找到謀生的工作。
問:除了讓學生學習三天的馬哈希禪法,您還首次在緬甸的佛學院裡開設了世俗技術課供學生選修,這又是為什麼?
答:坐牢時我發現,出家人除了佛學和禪法,對世俗技能一概不知,但很多學生不會當一輩子比丘,當他們還俗回到社會,佛學院學到的知識就很難幫他們找到謀生的工作了。所以,回到因聖亞瑪後,我開始辦培訓班,請來熟悉的水電工、畫家、花匠給學生們上課,希望他們也能掌握一些能適應世俗社會的技能。除此之外,我還決定在圖書館中,除了佛教書籍外,增加歷史、天文、醫學、文學等書籍,讓學生們有更多的知識成長空間。剛開始,佛教社會有不同的聲音,認為傳統佛學不應該去搞這些,但後來他們發現學些輔助技能也沒什麼不好,也就接受了。不過,從十年前開始,我們決定以英語教育來替代技能教育,因為在全球化的新形勢下,掌握英文變得很重要。
緬甸人口有5000多萬,其中90%信佛,佛教信仰幾乎已經扎根在緬甸人的精神世界裡。翁山蘇姬是最受人民擁戴的傳奇政治家,佛法是她的精神根基。她的血液裡浸透了佛教的因果論和慈悲觀。有人說,翁山蘇姬所追求的,是一種遵從佛陀教導的人生,以及符合佛教精神的政府。
問:聽說翁山蘇姬也曾來佛學院請您開示?
答:她來佛學院看過我兩次。第一次是93年我剛出獄時,她是反對黨主席,我也剛受完政府迫害,這使得我們似乎成了一個體系的人,所以會彼此慰問和關心。第二次是1995年,她解禁後又來請我開示。她離開後,政府很快撥款給我們建了3棟樓。我得罪過政府,能得到他們的撥款我是從沒想到的。有人說這是政府想補償過去對我的冒犯,也有人說是擔心我被翁山蘇姬「搶走」,所以要籠絡我。無論政府是什麼用意,但校舍確實改善了,讓學生們有了足夠的教學空間,提升了上課的品質,所以,我也很高興。
出獄後的禪師,既受到過翁山蘇姬的慰問和關心,也在1998年獲得了政府頒發的「大智者獎」,與政府的淵源可謂頗深。
問:回想起來,抓您入獄的是政府,捐款建樓的也是政府,您怎麼看待緬甸的這個政府?
答:緬甸畢竟是佛教國家,政府官員也都是佛教徒,但對於這份信仰,大多數人只是民族性的傳承,人們對佛教的理解其實是不夠的。對軍政府的人而言,最核心的需求其實只是權利、權利、還是權利,當他們的權利受到威脅時,哪怕他們覺得那些威脅是來自佛陀或是他們自己的親人,也是會下狠手的。當然,還是那句話,緬甸畢竟是佛國,軍政府的高層並不會直接鎮壓僧侶,他們只會悄悄下命令和裝傻。
問:一個佛教國家,按理說,佛法應該是深入人心的,但一碰到「核心需求」,佛法又似乎完全沒用,這對畢生弘法的您來說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答:世間人都會有難除的習性。常常會起貪念、起嗔念、起癡念,因為現世的利益,而忘卻輪回的因果。政府是透過國家僧伽委員會去管理出家人的,雖然僧伽委員會並沒有讓軍警去打出家人,但他們會認為只有聽他們話的出家人是出家人,而那些不聽他們話的出家人就只是「披著袈裟的壞蛋」。從監獄出來後,我就再沒想過政府還會給我什麼好臉色。但1998年1月4日,緬甸獨立節那天,他們卻給我頒發了「大智者獎」,那是從英國殖民時代就開始頒發的獎,我是第603位獲得者。我也因此而感到很意外,我當時想,這也許是護法神明讓政府頒發給我的。對我來說,並不想一直批評政府,因為總是看別人的問題是我們最大的問題。曾經有位法師,很喜歡批評政府和批評別的僧團,因而得到了很多信眾的喜歡。大家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鍋子法師」,意思是任何事物到了他眼裡都會被「煎和炸」。有一次,他要做大型的佈施活動,請我去主法開示時,我說,假如臺上的說法者所說的內容不能平息聽法者內心的煩惱,反而讓別人情緒激動,那這樣的說法者就失去了說法者內心的道德。
大師今年已經77歲,因為腰椎不太好,行動不太方便,時常需要一把輪椅代步,這把輪椅在採訪的時候就安靜地等在大師的旁邊,黑色的輪廓,紅色的墊子,素色的靠背,與整個屋子融為一體。在一般人的認知中,輪椅常與生病或者年老聯繫在一起,所以,在與禪師的對話中,不可避免地討論到了「生老病死」的問題。
問:您如何看待「生、老、病、死」 ?
答:「生、老、病、死」每個人都要經過,如果因為害怕「老、病、死」就放棄自己原本該做的事情,就白活了自己的「生」。所以,該做的事情,有時間就要趕緊把它做完,這樣自己的人生才不會遺憾。七十歲以前,變老的速度是緩慢的,過了七十歲,就老得很快了。我發現自己弘法的內心雖然還很活躍,但已經開始腰疼眼花,腳不聽使喚,各個器官都不如從前了。在74歲時,我住了6次院,這使我深深體會到佛經《增支部》裡所說的「健康是第一」。為調理身體,我每天傍晚從佛學院門口走到禪堂,來回九次,大概三千步。散步時,我有時數腳步,有時數左右,有時也會思考自己還可以做些什麼事情和還應該做些什麼事情。我們禪修、回向、佈施、念經都是在為自己做功德,但除此之外, 佛陀也教導我們,如果一個人有能力領導別人去做佈施功德而不去做,那這個人是沒有功德心的,所以,也應該為大眾做功德。
緬甸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大約有135個民 族,一直以來,緬甸的宗教民族衝突問題就存在,也產生過多起動亂。緬甸正在試圖轉型,要維護社會穩定的前提,就是要解決民族與宗教的衝突問題。
問:所以,您在自己75歲時成立「保護民族宗教協會」,成立這個協會的起因是什麼?
答:一名若開邦的女子被三名來自孟加拉的回教徒新移民輪姦並割喉,兇手被捕後,回教徒去跟政府談判,最後,竟然交錢放人。為了報復,憤怒的若開族人攔下一輛大客車,將車上十幾名回教徒趕下車打死,接下來,一千多若開地區的回教徒又拿著刀棍打砸搶燒毫無防備的佛教徒,而治安警察卻以沒有得到命令為由袖手旁觀,最後導致7千多間民房和寺院被毀壞,9萬多人流離失所,139人在衝突中死亡。發生這種事,我們當然應該做點什麼。這年的6月28日,我們在因聖亞瑪地區召開僧伽大會,大家一致認為,應該成立一個保護民族宗教協會,促使政府通過一個保護佛教徒不受侵害的法律。大會有九位三藏高僧參加,他們邀請我做主席,希望我帶領大家來做成這件事。
問:您決定做這件事時,身體恢復了嗎?
答:原本的尿道疼痛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但腳又開始痛了,所以,每次開會我都是拄著拐杖去。我們活在人世間,有很多事想要完成,有很多事應該完成,有很多事可以完成,想完成的事不一定能完成,也不一定該完成,但應該完成和可以完成的事就必須馬上去做,如果不做就違背了佛陀的教義,因此,我就決定鼓起最後一把力量來做成這件事。
不只是成立「保護民族宗教協會」,而且在採訪的前一個月,總統簽字通過了協會提出的法律,禪師希望透過這套法律保護緬甸的傳統宗教以及文化,更希望透過這些保護佛教徒子女的宗教信仰權利和自由。
問: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答:從前,因為有了阿育王的虔誠和弘法,佛教曾經遍及世界各地,後來因為種種原因,像阿富汗、伊朗、巴基斯坦、孟加拉、印尼、馬來西亞這些原本盛行佛教的國家,慢慢都被其他宗教所取代了。這些取代佛教的其他宗教中,最 主要的就是伊斯蘭教,他們喜歡用增加自己人口的方式來侵佔我們的信眾。但是,一些軍政府工作人員被他們收買,任憑他們發展而不作為,以致緬甸的佛教很可能也會出現被消亡的危機,所以,我們要成立這個協會,透過這個法律來保護緬甸的傳統宗教和文化。
問:這個法律的具體訴求是?
答:這個法律裡涉及《通婚法》、《改信宗教法》、《鞏固婚姻法》、《人口控制法》。印度教、伊斯蘭教、基督教都有一套保護自己教徒不被強迫改教的法令,唯獨佛教沒有。過去伊斯蘭教徒娶了緬甸的佛教徒女子以後,他們會強迫佛教徒的女子改信伊斯蘭教。不是說佛教徒不可以改教,自願改沒關係,但不能被強迫改,我們推動這個法律,就是要保證佛教徒女子在嫁給其他宗教人士後能繼續享有自己的信仰自由,不再因為跨宗教婚姻而被強迫改信。
問:政府支持你們做這件事嗎?
答: 一開始,政府不認同我們這個協會,國家僧伽委員會也不支持我們,認為出家人不應該出來做這些事,還把我們歸為「佛教激進派」。但當大家瞭解了我們的理想和行動後,支持的人就越來越多,最早只有三十來人,後來發展到 緬甸二百多個縣市,成員超過四千人。見到民心所向,政府雖不好公開支持,但也會暗中給予協助,國家僧伽委員會也沒什麼立場再反對我們,因為反對我們就像不愛國一樣。為了讓法律通過,我四處演講,徵求民眾簽名,很多佛學院過去的畢業生也來幫忙。我們在全國各地徵集了五百多萬份的簽名後,把這些簽名附上公文呈送到總統府,總統府又轉到國家議會要求他們評估,國家議會覺得屬於宗教事務,又跟宗教部協商,宗教部為此又成立了「國家宗教法律專業顧問委員會」,花了一年多時間制定和修改條例。
問:聽說這個法律在2015年已經通過了,您還記得當時的感受嗎?
答:8月31日,我們在佛學院召開一月一次的例會。那幾天,全國媒體都在說議會快要通過這個法律了,我也正在告訴大家,這個法律成功的機率很大,就在這時,有人走到我身邊,輕聲說,師父,總統簽字了。我立刻把這個好消息 分享給大家。但最後我說,雖然法律已經通過,我們的工作也已喚起部分人的警覺,但還是不夠的,我們還要帶領熱愛這片土地的人士繼續堅持努力做下去。
佛教在緬甸,是一個擁有特殊地位,受大多數人敬仰的宗教,僧人尤其是高僧在緬甸人心目中相當受到尊重。幼時的學佛經歷、三年的牢獄時光、墳場修行不淨觀禪法,創辦「保護民族宗教協會」,禪師的一生都在佛的道路上堅定地前行著。提及這些,禪師的語調很平和,儘管眼神裡有回憶,但更多的是對緬甸當代佛教未來發展的期望。雖然我不通緬語,但是禪師的入世經歷以及入世佛教思想,卻在一問一答的採訪中直指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