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對於現在的我,什麼才是更有意義的事?」……
收拾好鬱悶的心情,他離開仰光,去了緬甸西南部伊洛瓦底省的勃生市(Pathein)。在那裡,他跟一位名叫吳格達拉 (U Kosalla)的法師共同創建了納文江(Ngawan River)緬甸佛教弘法學院。吳格達拉法師觀念開放,跟他在仰光僧伽大學念書時相識,志同道合。他們教授佛教基礎和語文等課程,為那些來自山區的貧苦學生免費提供吃住。終於當上了老師,卻好景不長。1967年,政府決定將所有私人佛學院收歸國有。儘管他們的佛教弘法學院經過正式註冊,但那時的緬甸正從輝煌滑向黑暗,剛開始承載他們理想的弘法學院也就跟其他私人創辦的佛學院一樣,不再屬於自己。人生變化無常,如同生生世世的輪回。當不成老師,還可以繼續做學生。弘法學院停辦後,他離開勃生市的納文江邊,又搬回到曼德勒的實皆山(Sagaing Hills)上。重上實皆山,是因為跟隨阿尼斯坎大師用英文學習佛法依然是他的心願。
一天清晨,他獨自前往阿尼斯坎學院拜見大師,表達自己希望能跟隨大師學習的願望。
「你想學什麼?」阿尼斯坎大師問。
「回大師,我想跟您學《律部經》,用英文 學。」
「你英文怎樣?」
「回大師,我自修過國立學校的高中英文教材。」
「那你念一段給我聽聽。」阿尼斯坎大師隨手將桌上的一本英文書遞給了他。
《父親給女兒的信》,是他無比熟悉的英文書。無數個假日,他跟隨吳松頂老師在茵雅湖邊常常念誦的書。聽完他流利的英文朗讀,大師同意了,並推薦他先去找緬甸文學家佩毛頂(Pe Maung Tin) 所著的《The Path of Purity: Being a Translation of Buddhaghosa’s Visuddhimagga》(清淨之道:覺音《清淨道論》譯本) 和英國籍上座部比丘髻智(Ñāṇamoli Bhikkhu)所著的《The Path of Purification: “suddhimagga》(《清淨道論》:淨化之道)來讀。
那是緬甸閉關鎖國的年代,跑遍仰光的書局,他也沒找到大師推薦的書。但這並不影響他用英文 學習《律部經》,在大師的悉心教導下,他用兩年 時間完成了自己的心願。「《律部經》是三藏經的精華,也是文學的頂 點,念完這部經,你有兩條路,要麼還俗進入社會,要麼繼續禪修苦行。」阿尼斯坎大師對他說。 他依然是沒有還俗的比丘「涅尼薩拉」。念完《律部經》,他又跟隨阿尼斯坎大師學習《派系理 論》,直到一年後的一天傍晚,跟阿尼斯坎大師散 步時,大師問他:
「你最近在讀什麼書?」
「回大師,弟子最近在背《蛇喻經》。」
「頭腦不是垃圾桶,不要什麼都往裡裝,膚淺 的學識裝再多也是沒用的,你要立大志,做更有意 義的事。」
「大師,對於現在的我,什麼才是更有意義的 事?」
「隱修。」
迪達古大師去了緬甸東南部的「德貝艾」 (Thabaik Aing Taw-ya),開始了自己的隱修生涯。
「德貝」的意思是「缽」,「艾」的意思是「池」,這裡是孟邦(Mon)直通縣(Thaton)舊格村 (Kyonka)面向大海的一個小山,呈U字型,山上的溪流彙聚成池,因而得名。 德貝艾是修行者的天堂,這裡森林茂密,有些樹近的60公尺高,樹藤彼此纏繞著向上攀爬,猴子、山羊在酸果樹、 野芒果樹間跳躍奔跑,五花八門的蛇則以出其不意的方式盤踞在各種地方。
這裡的深山茅棚曾是帕奧(Pa-Auk)大師的隱修之地。帕奧大師思想深邃,注重戒律,屬於激進的禪修派,不過,年輕的迪達古大師進入德貝艾時,帕奧大師已搬去了「新多亞山林寺院」,而在此之前,還有位叫吳耿蒂 (U Kitti)的大師也在這裡苦修了四十五年,跟動物們相伴,長居樹下,也不蓋房。
凌晨5點起床,日復一日的修行。在德貝艾的隱修地,迪達古大師每天用兩小時背經,兩個小時來研究經文和禪修之類的書籍。放書的櫃子是之前隱修的大師留下的,一具棺木。他將它搬到自己小屋的床對面,豎著靠牆當成書櫃。
每天早上,他會從自己的隱修地走去最近的村子裡托缽。天晴時,碧空萬里,山風會吹來花香和山雞的鳴叫,陰涼的樹下也常會見到盤睡的蟒蛇,這都令他心情舒暢。而到了兩季,碰到溪流暴漲,水流湍急,他就只能將缽高高舉
起,一步一步走過齊腰的激流,以免河水灌進剛裝滿食物的缽裡。
森林寺院沒有廚房也沒有櫥櫃,每天托回來的食物,只能當天吃掉。如果食物托得多了吃不完,他便會分些給偶爾進山砍柴的村民,如果一整天都見不到人,他便只能將食物放在樹下餵猴子,或是倒進池塘餵魚。
德貝艾的雨,不僅大,而且久。每逢雨季,他托缽回來,淋濕的袈裟都會很難乾。因此,雨季來臨前,他便格外忙碌,他要撿回足夠多的乾柴,以便在雨聲無盡時,坐在小屋內將那些濕漉漉的袈裟烘乾。
他不喜歡雨,也不喜歡蛇。山谷裡的蛇總會在雨季鑽進小屋,靜靜地待在房梁上躲雨,直等到太陽出來才離開。一天夜晚,他坐在床上打坐,感覺有個冰冰的東西趴在自己的兩腿間,還有點癢。他從枕頭下掏出手電筒,往腿間一照,一條百步蛇正蜷在他兩腿間的袈裟上取暖。
「凶害惡毒蛇,能害眾生命;如此真諦言,無上大師說;我今誦習此,大師真實語;一切諸惡毒,無能害我身……」他開始念《蘊護經》,可是念了半小時,蛇還是絲毫不動。似乎越是念經,蛇便越睡得安穩。他突然意識到,之前說遇蛇可念此經,也許是因為蛇喜歡聽,而非將蛇趕走。他小心翼翼地抓住袈裟的兩邊,慢慢地起身走到門邊。將蛇拋出的那一瞬間,他有些後悔,他想,蛇也許是不想被山洪沖走,才進來尋找自己,當作依靠的。這讓他想起了自己作為出家人的人生,不也是害怕被命運的洪流沖走,才進入佛門尋找佛法來做自己的依靠嗎?
比蛇可怕的其實是人。
一個月初的夜裡,月光從樹葉間照 到屋頂,旁邊流水潺潺。他在門口的走 廊上念《梵網經》時,突然在走廊盡頭 看到一個影子。
他大聲問:
「前面的是人、是神,還是鬼?」
「師父,我是人。」對方回答說。 「你是什麼人?來這裡幹什麼?」
「我是壞人,師父,我想要錢,所以來這裡。」那人走了過來,跪在地上說。
「深山裡隱修的出家人哪有什麼錢?你想錯了哦。」
「那師父,可以給我點吃的嗎?」
他給了那人一些準備餵猴子的香蕉 和糯米飯團。
「師父,您最好再給我點物品,我好拿去換錢。」
「你去我屋裡看看吧,有需要什麼你就自己拿走。」
那人走進屋,章走了床頭的小座鐘 和派克筆,消失在月光下。
「客氣的強盜」走後不久,迪達古大師突然聽到樹林外的坡下有人說話。
這讓他心裡一驚。他意識到,來的不止一個人,而是一幫人。他不確定被拿走的那兩件東西能不能讓 這群人離開,他想,如果他們要綁架,還是應該做 些準備的。於是,他走進屋裡,將自己的毛巾、肥 皂、筆記本和一些藥放進缽裡,然後走出屋外,一邊繼續念之前還沒念完的經,一邊等那些人返回。 念完了經,又等了好一陣兒,他發現森林裡已恢復了寂靜,只剩溪流在月光下繼續吟唱。
十天後,舊格村附近的一條河裡,村民們發現 了一具屍體,根據村民們描述的樣子,他知道,是 十天前的那個人。
那是個兵荒馬亂的年代。中央政府的黨派分裂 後,孟族、克倫族紛紛成立自己的遊擊隊,一片混 戰,就連警察也不敢走出自己的轄區。在他修行的 德貝艾山中,中央己管不到該地,村民們只能輪流 守夜,自己保護自己。迪達古大師想,寺院是村民們集合的地方,守在這裡,應該安全。他用自己的私房錢跟山裡的軍人買了支舊土槍,然而,雖然整日槍 聲不斷,他的土槍卻沒買到一顆子彈。於是,他只能到 附近撿些空彈殼,自己裝火藥做子彈,結果卻弄傷了 手。如今,每當他見到自己手上的傷疤,偶爾也會想起 年輕時的場景。當然,隨著歲月的修行,他也找到了最 有效的防衛武器,那就是―佛法。
行、住、坐、臥,訓練覺知,在德貝艾孤寂的森林 裡,他獨自生活了三年。
正念無處不在。冷、熱、疼……觸覺、覺知、念 住……每個行動都有正念,他日夜感知著身體的各種變 化,像是在鏡子裡看見自己被剖開的身體。常見的緬甸 禪法有四十多種,最為盛行的是呼吸法,不念任何咒 語,只專注於呼吸。呼吸時覺知空氣觸及鼻孔前端,走 路時覺知腳掌與地面的接觸。經過刻苦而專注的修行, 他開始看到幾何圖形和彩色的光,雖然他並不清楚那是 什麼,但他相信那便是修行的成果。這項成就鼓舞了他,使他朝著更高層次的境界,更加精進地修行。